今天是二零二三年圣诞节的夜晚，下午从深圳回到广州的家，现在坐在书桌打字。突然意识到今年好像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想着写点什么记住过去的时间。毕竟，没有记录的东西，仿佛就是不存在的。
二零二三去了好多地方。在六月和常熟说再见，在七月和中国说再见，在九月和荷兰说你好，和美国说再见。好像长大就是不停地说你好和再见的过程，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好不好，也不确定会不会再相见。一个一个人和事和一片一片地土地，在我的灵魂上留下或浅或深的烙印，然后轻轻地离去，只有在回忆中，舞才会再次跳起来。
在荷兰的生活很好，我在这里比在常熟开心许多。这里的天很蓝，云缓缓地飘着，雨刷啦啦地下，下雪时大家会开心得跑来跑去尖叫。同学很好，老师很好。一切都好，但是还是需要时间，更多时间，才能萌发出信任和爱。是有一种撕裂的孤独感的：新的朋友还是没有那么熟悉，而千里之外的熟悉的朋友都有着自己的生活。有时感觉自己处在故障的旋转门里，卡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慢慢来吧，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的。有书籍音乐为伴的人，总不会太孤单。
在学期中的电影课上，全班面前放同学们自己拍的片时，老师的一句话直戳戳地撞进了我的意识里：a homesickness without a home，思乡却不知道乡在哪里，没有家可以思念。什么是我的家呢？广州属于我的童年，但是一个连粤语都不会说的人，怎么能够把广州叫做家呢？我在深圳度过了最好的三年，交到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们，但是我怎么能够叫一个只能住酒店和朋友家的地方家呢？往大了说，我十几年的人生都在中国度过，我长中国相说中国话吃中国菜，但是什么叫做“真正的中国人”呢？什么是真正的中国？真正的中国是那些我记不住的历史事件和年份组成的吗？是我不了解的建筑和艺术构建的吗？是我拒绝的行为模式和刻板印象搭建的吗？如果这些构成中国身份的元素都不属于我，那我究竟属于哪里？是美国吗？我对美国政治的理解比我对中国的深刻许多，我的英语可能比我中文还更加通顺自然，甚至朋友都会半开玩笑地称我为美国人。可是，我至始至终都知道，我不可能把自己当作美国人看，因为我就是不是。
所以，如果我不完全属于这里面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叫做家，那我究竟是谁呢？我属于哪里？没有答案，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答案。如果偏要说，那我只能承认：我属于自己，也属于这个世界。
真的有在变得更好吗？好像一直在学，但是好像越学越什么都不知道了。很容易相信书上写的就是对的，朋友转发的就是有道理的，大家都反对的就是错的，邪恶的，可是我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真相呢？我好像同时在相信两件事情：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错，而我所相信的又是对的，是应该被相信的。想起Death在Discworld里说的一段话：“There is no hope but us. There is no mercy but us. There is no justice. There is just us.” 只有人类可以相信，只有人性可以相信，因为用筛子筛过整个宇宙都筛不出来一粒沙的正义。
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呢？是论文纸上手写的红色的评语吗？是期末成绩单上7的数量吗？是半夜去给似朋友又不是太熟悉的人庆祝生日吗？是刹车失灵的自行车吗？是热气腾腾的kapsalon吗？是断掉的多邻国连续学习天数吗？是烤着布朗尼看电影的夜晚吗？是尤克里里的几个和弦吗？是文学吗？是政治吗？是战争吗？我忘不了看着巴勒斯坦的同学在全校面前哭泣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无力安慰因为陌生，无力阻止因为无力。
最重要的是活着。最重要的是生命。最勇敢的人不是死去的人，最勇敢的人选择活下来，最勇敢的人选择相信。
怎么办呢？一切都好矛盾。有很多很多需要关心和在乎的事情，但是我做不到同时扫屋里和扫天下。我希望远方的人可以不再去哭，但是我做不到将远方的哭声和在我旁边的哭声给予同样的重量，我做不到让世界上存在的痛苦抹去我感受的所有喜悦，我不允许痛苦的存在让我生活中的喜悦都带上自私而惭愧的阴影。在圣诞夜，耶稣的诞生地被以色列军队轰炸，但是我依然会祝他人圣诞快乐，因为爱不需要我们遗忘痛苦，我可以在愤怒和悲伤的时候同时去爱。
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复杂、多样而自相矛盾的。好像真的生活在一个失去意义的时代里，没有人能够证明有什么是一定可以相信的，没有一种过了就一定会一直开心的人生。简单的语言不可能准确，因为语言的意义是诠释世界，而世界本身是复杂的。接受复杂，接受找不到答案的一辈子，接受客观意义的虚无，但是依然不断地寻找意义，创造意义，这就是我对英雄主义的理解。
新的一年，希望自己能够认真一些。认真看书，认真交朋友，认真学习，认真做事，认真做人。要多出去走走，多学，多看。要勇敢一些，做自己想做但是不敢做/懒得做的事情。要学新的事情，要把正在做的事情做好。要开始注意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哪里，要更有意义地规划自己的时间。要学会更耐心地倾听，要学会更好地理解、共情。要读懂马克思！要好好的。
祝每一个人都能够在这个烂泥般的、吵闹的、深不见底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声音，找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爱的力量。祝大家新年快乐，祝世界和平。
写于广州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