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之歌,写给我的十八岁。

孔阳啊孔阳,十八岁啦。这一天还是到啦。

这么一个一步步蹦跶着长大的孩子,居然真的成为大人了,好不可思议的事情——Steinbeck was right, it is an aching kind of growing. 我打这些字的时候,距离你成年还有十三天,我也就是过去的你听着音乐窝在床的角落打字,头离顶到上铺的床板两厘米。三天后要考环境科学,二十多天后毕业——怎么成年人还要担心考试呢。朋友说成年了就带你出去买醉,我婉拒,却答应当晚出去散步,夜谈散心。

你说这日子一定要写点什么,我说那就那写写吧,毕竟文字是我的灵魂学会自我表达第一个也是最久的方式。你又和我说,不论你的遣词造句多么生疏,这些话要用中文写。我想起过去两年,英语已经成为我和老师同学日常交流的语言,日常读英文书看外语剧;我摸索着这门语言的门道,琢磨着如何让文字灵动起来,练习如何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知用以一个个单词编织的网捕捉装袋,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放在朋友的门前。可是,哪怕我拿笔写中文十个字错一个,从汉语里提取出的我一定更醇厚,更真实。实际上,中文和英文是我血液中的两门母语,没有高低之分:英语让我分析世界和自己,和他人沟通,提出和解决问题。而当我用中文写这些话时,我能够想起自己是谁,并拍拍自己的肩膀说:这就是你,没关系。

孔阳啊孔阳,你说你是你,那,十八年过去了,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记得,来荷兰的第一个电影课的作业,是每个人拍一个自画像,讲什么都可以。我在图书馆洋洋洒洒地写着剧本,一拍发现不会弄分镜,成品不如脑海中的十分之一。那是两年之前了,我想,我对我向当时的自己提出的三个问题有着不太一样的答案。我是谁是一个伪命题:我是又不是我的家庭,我是又不只是我的国家,我是又不只是我的性别,我是又不只是我的面相和躯干、我是又不只是我的学术兴趣、我的爱好、我喜欢的艺术作品,我最底层的信仰和价值观。我是我讲给自己和他人的故事,我存在于庞大的社会关系网之中,我是父母的孩子,是同学,是朋友,是创作者,是挪动着的被细菌操控的细胞组织体,童年照片长发飘飘大笑的那个女孩,也是朋友的镜头中带着眼镜乐呵的身影。我一直知道,我如一切出生死去的人类一样,是自我矛盾的个体——very well then, I contradict myself, I am large, I contain multitudes. 

——

孔阳啊孔阳,你的生命中,都路过了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从头到尾翻着相册,在电脑深处的文件夹里找到了婴儿时期的照片,十几年前和父母在海里扑腾的合照。孩童时在花园和玩伴们戏耍,绕着小区的旗杆一圈一圈追着跑。异国的二年级,和两个眼睛亮晶晶的女孩儿爬树。和小龙在长沙的黑白合照,布鲁斯呐,唯一一个除了父母外可以叫我小名的人。我看着篮球赛时和七班的合照,想起那时在东风东的走廊打闹,托管午休时偷偷说话,帮英语老师批作业,你几年后还回去看过老师。到了荟同,有了手机后的相册丰富了起来:在办公室上学的时光,和玛卡巴卡抢食堂的酸奶,课间玩的炸弹猫啊斗地主啊德州扑克,盖老师没收的叠得高高的电脑,一场也没有赢过的篮球赛。贾桑的语文,张美丽的历史,怪熊的课后补习,和美西的顿顿火锅,和熊啊狮子啊绵羊啊恐龙啊玩来玩去。还是那时开始打的辩论,认识了magpie,和在线上赛小群聊得热火朝天的辩友打交道——还有表达学院,和曈和楚儿还有黑鸭的相识。九年级了,和查理曼和宋老师放学留在教室讨论化学题,和路由器聊天,和查尔斯吹小号,网课时期的阿薛群和女人们,之后的火星小分队,毕业那天去的桌游吧次次回深圳都会去。到了常熟,和Ivy在街上散步,项目周,家里的书柜上还摆着Amy的的苏州笔记本,想起和Karen最后一天一起点的冰淇淋。和安心提起我们都拥有的海洋后,就收到了要去荷兰的消息。荷兰啊荷兰,先是舍友再是“学习”小组,和烟灰、和树叶、和阿颜的故事在骰子落下时开始。今年春天和Rice and Spike开始打排球,三个人一起去了荷兰的每一个省,恍惚间下周就要和所有人说可能是一辈子的再见。和好多人都有好多话想说,谢谢你们和我这么呆的人玩,谢谢你们或曾经或依旧是我的生命故事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相识相熟的每一个人都在我的认知和性格上留下了或浅或深的痕迹;I was richer for having known all of you, my friend. 孔阳啊孔阳,你能够拥有这些金色记忆球,你真的很幸运。

孔阳啊孔阳,你还记得些什么呢?那些构造你身份和人格的虚构故事和媒体叙事,你还记得吗?从波西·杰克逊到奥德赛,从老友记到好兆头,从疯狂动物城到灵魂奇遇记,从新裤子到Vlogbrothers,从苏打绿到Bo Burnham——汉密尔顿和布尔的决斗你听了无数遍,当你看着死神的子弹向你飞来,你会如何迎接他,你的未完成的交响曲会是什么呢。宿舍的墙上贴着你手抄的Mary Oliver的Wild Geese: you do not have to be good … you only have to let the soft animal of your body love what it loves. 因为奇葩说的虫仔和少爷你才开始打辩论,你在两个小时的车程上第一次听完了亲爱的埃文汉森,Waving through a Window你独身走在常熟的校园里听了多少次。碟形世界的死神告诉你你必须两支舞都跳,说HUMANS NEED FANTASY TO BE HUMAN, TO BE THE PLACE WHERE THE FALLEN ANGEL MEETS THE RISING APE;你的西装内衬上绣着East of Eden的thou mayest,你随身带着John Green的The Anthropocene Reviewed,他和你一次次地讲the only way out of the labyrinth is to forgive,你自己清楚这句话在你脑中回荡了多久。Seeley的文学课上,你读了e.e. cummings的since feeling is first,至今还会想起诗的结尾:人生不是段落,and death i think is no parenthesis。你记得吗,看着网课视频的小窗里,一个像素模糊的瘦削男孩站起来大喊:I would die for poetry。现在的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了吗?

孔阳啊孔阳,你看着你面前满满当当的海绵板,挂着乌克兰游行的标语和卢森堡的国旗,钉着写满字的纸条和照片和涂鸦和明信片,你看着这几年你的所有记忆和存在的证明,请告诉我,你牢牢框在脑海里的那些声音,都在讲些什么呢。我时常会觉得我不够好,懦弱而妒忌,自大且自卑,我看着镜子前的我恍然会难过,备忘录里的文字可以做证明。怎么办呢,我承认我很害怕,我害怕我会不会不够聪明,我害怕告别现在这些人的我会不会变回那个不是我的我,会不会到头来发现自己的选择都是错的,而且都是我的错。世界大战好像一触即发,而我从一个国家漂流到另一个国家,我担心我已经成为了没有根的人。

可是,我想,你是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在备忘录的另一个文件夹里,你记载着你喜欢的诗和句子;你喜欢做菜给朋友吃,上周刚成功做出一次被认可的carbonara;你对书有一种真挚的,控制不住的喜爱,记得要在毕业前把从图书馆借来的Americanah读完还回去;无论你承不承认,你喜欢磕磕绊绊用法语写文章的感觉;你喜欢透过镜头看朋友们和飞鸟和枝繁叶茂的大树;你喜欢奇奇怪怪淘来的夏威夷衬衫和牛皮马甲;你把朋友推荐的各种歌都加入你的歌单里;你喜欢画画、写东西、和人聊天,你喜欢行走而亲吻大地。你说你没有根,那这些牢牢将你钉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在学期初的电影课上,你交的第一份作业是自画像。那个三分钟的视频里,我看着你问自己三个问题:我是谁,我爱什么,我相信什么。

那,孔阳,十八岁的你相信什么呢?

我相信人类。我相信人类有改变自己行为的能力。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每一个无法理解的或反常的行为都有解释,但是我也相信拥有合理的解释不代表这么做就是对的。我相信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拥有不同却相等的价值,我相信文字和艺术的力量,我相信世界上有很多人在为更平等而自由的未来努力着,哪怕当下的世界充满多少暴力和不公正,而放弃对未来的希望就是对这些人的不尊重。我相信人类的唯一真正的意义是活着,其他一切都可以重新诠释、自己选择。我相信人类需要爱才能活下去,我相信自由的、有爱的共同体能够解决the terrible disease of loneliness,我相信与其完美我宁愿选择诚信和善良和真。我相信原谅的力量。我相信柳暗花明。

孔阳啊孔阳,这就是水。这就是水。他们在教我变成石头,但请变成水,伙伴。

生日快乐,十八岁的,十五岁,十二岁的,未来的孔阳:

你好,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